地学人物 | 丁仲礼:纪念“超级老头”施雅风先生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赛杰奥 Author 丁仲礼
施雅风院士去世后,他的学生、亲友写了不少纪念文字,今将结集出版,施公子建成教授询我是否可以写个序,我回答说义不容辞。首先,施老是我的前辈学长,我们都是浙大毕业生,他当年就读的是史地系,我作为晚辈,读的是地质系,我俩入学时间尽管隔了三十几年,但专业上同属一脉。此外,我到中国科学院求学、工作后,我们在同一个领域做工作,即第四纪古气候古环境研究,尽管他主要做冰川研究,我则在刘东生先生指导下做黄土研究。为此,我从学生时代起,便经常有机会向施先生请益。还有,施先生同我的老师刘先生是同龄人,他们共同领导着中国第四纪研究理事会,两人既是好朋友,又相互尊重,互称对方为先生,老师辈的良好关系也惠及我们学生辈。
由于这些渊源,我当然得写点纪念文字。
如果有人要我谈谈对施先生的印象,我脑子里首先会冒出来的词是温和的长者、勤奋的学者、真理的斗士……
第一次领略施先生的斗士风采是在一次专业会议上,大概是1986 年的冬天。那个时候,我已经完成了硕士学业,继续在刘先生指导下做博士论文。我读硕士时,论文的题目是水文地球化学方面的,做沙漠—黄土过渡带的地下水化学与当地居民氟中毒的关系。做博士论文时,刘先生给我定的方向是黄土—古土壤序列与冰期旋回,这是第四纪研究的主体问题了。因此,我从1985 年秋天起,一直在苦读文献,希望对这个新进入的领域有个较全面的了解,其中中国东部的古冰川问题也在我关注的范围内。中国东部的古冰川以庐山为代表,由于电影《李四光》的广泛影响,“庐山冰川”在当时普通老百姓中也是一个耳熟能详的词汇。当年,李四光先生通过考察,把一些地质遗迹,如“漂砾”“擦痕”“冰川堆积物”等,解释为中国东部曾在第四纪时期发育过数次冰期,并认为同欧洲大陆的“四次冰期”可以对比。这个观点在当时也是有争议的,但新中国成立后,曾有一段时期,李四光先生的“三大学术理论”(其中之一是庐山冰川)在一些外力的推动下,竟成为神圣的教条,使很大部分国内学者深信不疑。施先生领导的团队是第一个站出来质疑或者说反对“庐山冰川”理论的,并且他从不顾及别人异样的眼光和议论,坚持深入探索,坚持用事实说话。
在那次学术会议上,坚持和反对的两派分别摆出自己的观点和证据,各不相让,有时还引起激烈的争论。我依稀记得施先生他们否定庐山冰川假设是从两条主线切入的,一是那些“冰川发育证据”并不是冰川作用造成的,比如擦痕可能来自构造作用,漂砾不应该孤立存在,应该有多个才可认定同冰川作用有关,至于那些“冰川堆积物”,他们认为同泥石流有关,是泥石流作用下的混杂堆积。二是从更广泛的古气候变化记录入手,认为第四纪冰期时,中国东部的降温幅度远不足以导致山地冰川的出现。在那次会议上,有的老先生提出,李四光是大家的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反对老师呢?这句话从今天听起来似乎有些怪异,但回溯到三十几年前,确实是不少有较长社会经历的先生们的内心想法。李四光先生是我们第四纪专业的早期领导人,并且做了不少具体的研究工作,除东部冰川研究外,中国黄土地层的“四分法”也是他指导刘东生先生等提出的。刘先生同我们谈话时,一直到晚年,提起李先生,都是以“李老夫子”称之,尊崇之心,可见一斑。李先生当时在地学界是“神一样的存在”,这样说并不为过,更不用说质疑他老人家的理论了。面对责难,施先生引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表明心迹: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回头看来,有关中国东部第四纪冰川的争论是我国地学界少有的一段“公案”,在当时的环境下,能对李四光先生提出挑战是需要勇气的,这种勇气植根于对科学的热爱、对真理的坚持。三十几年过去了,随着研究的深入,坚持东部冰川理论的专业人士已经很少了,但我们的第四纪学界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是否需要对此段“公案”有个了断,给个结论。在当年的争论中,极大部分专业内的人士都没有公开表明态度,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后来成长的新一代,包括我本人,也很少有人愿意讲讲“过去的故事”。经常有人说,我国科学家缺少质疑精神,不喜欢参与争论,这或许是不利科学进步的特质。行文至此,我不禁扪心自问:比起施先生,我们身上是不是缺了些什么?
从那次会议以后,我同施先生也慢慢地熟悉起来。由于都毕业于浙大,我们之间的话题除了专业以外,听他谈谈老一辈浙江大学地学人才的掌故,也是我特别喜欢的题目。当年浙江大学史地系尽管规模不大,但集中了像竺可桢、叶良辅、张其昀等前辈大家,以及叶笃正、黄秉维、涂长望、施雅风、陈述彭、陈吉余等青年才俊,可谓人才济济。施先生在浙江大学求学数年,后来在竺可桢副院长的领导下,在中国科学院从事冰川冻土等方向的研究,对浙江大学地学相关的人与事是非常熟悉的,也乐意同我这样的晚辈讲讲,有时候也会同我讲起解放前夕,他在南京从事地下党组织的工作,如何迎接解放军渡江、如何保存中研院的财产迎接解放方面的事,使我对他的钦佩之情又进了一步。见得多了,我发觉施先生是个非常温和可爱的老头,喜欢嘿嘿嘿地笑,面带佛相……
曾经有一段时期,施先生每次同我见面,都要同我谈谈“岁差周期”。第四纪时期的260 万年间,最突出的特征是冰期—间冰期旋回,即表现为气候冷暖的大幅度波动,这个变化的背后原因是天文因素造成地球轨道参数作周期性的改变,从而引起地球接受太阳辐射沿纬度和季节作周期性的变化。从深海氧同位素记录和中国黄土记录看,在第四纪晚期,主要表现为10 万年准周期,由此我曾经提出过东亚季风区气候变化主要由北半球高纬地区的冰量变化控制,并进一步认为具体机制在于北半球冰盖的变化控制了西伯利亚高压系统的强弱变化。但施先生、姚檀栋等获得的古里雅冰芯记录却具有明显的2 万年周期,同黄土记录差别很大。施先生便同我多次讨论这个“岁差周期”如何影响青藏高原的气候变化,为什么“冰量周期”对高原影响不明显。记得每次他开始同我谈这件事时,他都会笑眯眯地说,“这个岁差周期……”,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在心底里感叹:老头真有探索劲儿啊!
说起“老头”的称呼,是我们这些晚辈对几位地学界“超级老头”的私下叫法。比如,我的导师刘东生先生、矿床学家涂光炽先生、大气物理学家叶笃正先生、遥感专家陈述彭先生,当然也包括施雅风先生,学生辈们都喜欢在背地里叫他们“老头”。这些“老头”的共同特点是学问好、精力旺盛、永不满足,对年轻人尤其好。
施先生一辈子做了很多事,花了他大部分精力的还是我国的西部冰川研究,从他到兰州组建冰川研究队伍起,他同几代科研人员一起为中国的西部冰川编了一本目录,工作之艰苦、工作量之大是超乎想象的。我个人一直认为,我们做地学研究的是非常幸福的一批人,因为有大量时间亲近自然,但长期出野外也有危险,其中最为危险的当数冰川研究。施先生同他的团队长期在危险的环境中孜孜探索,没有深厚的家国情怀,没有对科学的无限热爱,怎么可能坚持下来呢?我个人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后辈感佩于当年施先生等的工作,会用“冰川精神”来赞美他们。
END
本文为丁仲礼院士为《施雅风手迹》一书所作“序”
ISBN 978-7-03-060711-9
刘潮海,蒲健辰主编.
北京:科学出版出版,2019.3
责任编辑:彭胜潮 朱海燕
施雅风先生是中国冰川学奠基人,开创和推动冰川学、冻土学、寒旱区水文学和泥石流等学科的科学研究,其手迹和手稿、打印材料和影像资料,是留给我们的宝贵科学财富和精神力量。本书收录了60 多篇共约650 页研究论文论著、学科规划、学术报告和纪念追忆文稿,110 幅野外文字记录、素描图、剖面图等,经整理归纳为科学研究、科学活动、纪念追忆、野外记录四大部分。本书记录了施雅风先生成长为科学巨匠的奋斗历程,反映了施雅风先生的重要学术思想,体现了一位科学家热爱祖国、热爱科学、敬重事业之精神。本书可作为地理、水文水资源、气象气候、冰冻圈和环境科学领域的科学工作者重要参考,也可给大中学生走上人生道路以启发和指引。
施雅风年谱
ISBN 978-7-03-060710-2
苏珍,施建平,顾人和 主编
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04
本书是一部记载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施雅风生平、思想和业绩的编年体著作。年谱以其生前日记、文献、照片和档案资料为依据,生动而翔实地记述了施雅风自公元1919年至2011年的92年生命岁月中的主要活动,并由此折射出将近一个世纪以来的社会历史变迁。施雅风少年时代就立志当地理学家,其壮志凌云,日后终成大业;青年时代因忧患国运民生而走上革命道路,他冒着极大风险,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在党组织的领导下,积极投身革命工作 ;新中国成立后他开创中国现代冰川研究,推动我国现代冰川学、冻土学、泥石流、寒区旱区水文、冰芯与环境、冰雪灾害、第四纪冰川等领域的研究,把中国冰冻圈科学的研究推向国际地球科学前沿。本书再现施雅风始终在科学前沿冲锋陷阵的人生道路缩影。此外,年谱还为广大读者提供了大量珍贵的冰冻圈科学史的资料和照片。
资料来源:赛杰奥
文字、排版:张敏
责任编辑:梁龙武
审核:任宇飞、王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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